七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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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杰希推开包房的门，他带着一身寒气自外头走进来，房间里的暖气打得很足，他还没来得及脱下略有些厚重的大衣，就有人热情地围了上来，“王杰希，好久不见啦！大忙人，现在只偶尔在同学聚会上能见着你了。”

 

“哎哎哎那几个打牌的，收了啊收了啊，班长来查了！”那人一边将王杰希往里引，一边冲几个围在小茶几边儿上打扑克的人挥手笑骂。

 

几个打牌的也不恼，抬头冲王杰希笑笑，挥挥手，招呼一句“老王来啦”“王杰希好久不见啊”，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摸牌。

 

“怎么着，没瞅见班长搁这儿站着呢吗？几个还有没有点眼色了啊？”王杰希刚想回应客套几句，就有人突然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吊儿郎当的语气和与王杰希挺直的脊背截然相反的站姿，他不用偏头都知道是谁。

 

叶修。王杰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是他既没有热切的回应，也没有把叶修推开，只是偏过脸礼貌地点了点头，连视线都没有落在叶修脸上。其他几个人没有注意王杰希的神情，只当这是王杰希一贯清冷的表现，听闻叶修的话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说道：“行了叶哥，还有你们几个，都别拿王杰希开玩笑了。”

 

王杰希笑笑附和几声，拂开叶修去脱大衣，两个人肢体相碰时他终于正眼看了一眼叶修，在垂下眼睑之后，轻微地动了动唇瓣，小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叶修。”

 

叶修。好久不见。

 

 

02/

 

“都少说几句。”王杰希敲着课桌让有些吵闹的班级安静下来，“好容易得来一节不上课的晚自习，还不老实写作业？难道你们作业都写完了？”

 

这番话挺有用，众人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作业量和所需时间，低下头开始奋笔疾书，王杰希又扫视了一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再度刷起题目来。

 

但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班级再度开始出现说话和讨论的声音，王杰希正对着一道化学题头痛，思路一下子就被打断了，他刚准备再开口说点儿什么，叶修就站了起来，“都给我安静点儿啊，谁再说话就给我出去。班主任今天才跟我和王杰希说了，自习的时候谁说话就把谁名字记下来直接上交，他要挨个找谈话，咱班主任的性子你们都知道的啊，自己掂量着来。哎那个谁，对，就你，闭嘴。”

 

王杰希必须承认，作为副班的叶修确实比自己这个班长的威信大的多，偏偏他还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而这点，王杰希就做不到。

 

全班鸦雀无声，王杰希手中握着笔，盯着面前的离子方程式出神，他想到叶修几乎做什么都是从容的，明明吊儿郎当看上去不怎么靠谱，但他总是能用办事的效率和质量打消所有人的怀疑。

 

有个纸团突然扔到了王杰希的桌上，他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上面龙飞凤舞几个字：“谢谢我吧大眼？这回能安心做题了？”

 

王杰希下意识的抬头，坐在他左前方的叶修正好回过头冲他挤了挤眼睛，表情带着点儿嘚瑟，像是在邀功，他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个“谢谢”的口型，然后看着叶修笑得更加得意。

 

叶修似乎特别喜欢看王杰希无奈的样子，尤其无奈的对象还是他的时候。

 

 

03/

 

席间推杯换盏，玻璃制的酒杯磕碰，姑娘们手上戴着的金镯玉链叮当作响，包房里金碧辉煌的吊灯上映着有些扭曲的人影，空气里飘浮着多年重聚的喜悦气氛。

 

王杰希站起身仰头喝干净第五杯白酒，然后晃了晃酒杯，冲对面跟他敬酒的姑娘示意，在灯光照耀下，原本有些苍白的脸清晰可见的红了不少。

 

“老王还是那样子，”有人拍着大腿笑着指向王杰希，“酒量不差，就是喝多了上脸。”

 

立刻那边就有人接话，“可不是吗，你们都不记得了，当初军训完了教官请几个人吃饭的时候，咱班长连喝了好几瓶啤酒，到了KTV还继续喝呐。”

 

“我可记着呢，当初我也去了，现在想想，王杰希那时候喝那么多不也是被你们坑的，尤其是叶哥，自己酒量不行还撺掇着我们几个跟你一起坑班长。”坐在王杰希身边的姑娘放下筷子，脸上露出有点怀念的神情。

 

“哎哎哎咱凭良心说话啊，我什么时候坑过老王了，都别瞎扯，我本来是指望着能把教官喝趴下，谁知道他自己不争气呢。”叶修立马抬筷子示意他们打住，末了还不忘冲王杰希投个眼神，“是吧老王？”

 

王杰希知道现在大家都在兴头上，他面上不带一丝动摇和波澜，只是瞥了一眼叶修，如同众人所期望的那样，丝毫没给叶修面子，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是吗？我怎么记得，就连让我跟教官拼酒这事儿，都是你提起来的？”

 

仿佛是和很多年前一样，他们的关系依旧好得没话说，开玩笑互损都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一片笑声中，叶修撇撇嘴嚷着“也不给我个台阶下啊太不够意思了”，喧闹间两个人四目相接，叶修眨了一下眼睛，但王杰希只是定了一下，就装作没有看见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

 

话题很快就变向到其他地方，王杰希伸手去夹菜的时候瞄了一眼叶修，他看见那个人指尖夹着一支不知谁递来的烟，白色的一缕烟雾在空中打着转儿上升，颜色渐渐变淡，最后终于消散开来。

 

 

04/

 

天气越来越冷，冷空气擦着B市的边儿过去，几场雨下过之后原本二十来度的气温直线下降到四五度，王杰希早上在学校大门口站岗，呼吸间都是白色的雾气。

 

挂在胸前的学生会的牌子被风吹的打了好几个转儿，王杰希伸手把它重新理好，没一会儿又被吹到一边去，他抿抿唇，还是没再去理会，任牌子在他胸前飘啊飘。

 

天冷了。王杰希把站岗时背在身后的双手插回口袋里，这么想。第一遍预备铃刚打过，他仗着自己是站岗的不算迟到，不需要罚站，也就不急这一时，干脆像老年人散步那样慢慢地走着。

 

“大眼要迟到了你怎么还这么悠闲啊！”叶修的声音从后面由远及近地传来，狂奔的脚步在经过王杰希时明显放慢了速度，与此同时他的手落在了王杰希挺拔的后背上，“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很明显那人是刻意收了力气的。

 

叶修见王杰希还是没有跑步的意思，干脆也停下脚步走在王杰希的身侧，学校很大，从大门口到教学楼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如果走路，迟到是一定的事情。

 

王杰希抬腕看看表，距离上课铃打响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了，他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一般，把之前摘下放在口袋里的牌子拿出来在叶修面前晃了晃，“我今天站岗，不是迟到。”

 

叶修大声骂了一句“卧槽”，刚迈开步子跑出几米远，上课的音乐铃声就响了起来，他堪堪停住脚步，回头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杰希。

 

王杰希的嘴角翘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前几天的乌云在今早终于散干净，初冬的太阳投出了金色的暖光，呼出的一团白色雾气在他脸边慢慢消散。

 

叶修想竖个中指，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05/

 

觥筹交错，人声喧闹，叶修的酒量这么多年锻炼下来依旧没有任何起色，王杰希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默数叶修喝酒的次数，最后伸手招来服务员低声耳语了几句。

 

他看着服务员将叶修的酒杯撤下去，再端上来时小小的酒杯里早已换上雪碧。王杰希看不清从杯底偶尔浮上去的气泡，却看得清叶修侧过头笑着对服务员说了句什么。他大致看懂了口型，略一思索就猜到那人说的是“谢谢”。

 

然后叶修转过头来，迎着王杰希的视线，微微一点头，龇了龇牙，笑得有些欠揍。

 

王杰希沉默着垂下眼去，开始对刚好转到自己面前的那盘凉菜发动攻势。其实也只是为了避开叶修的目光。

 

菜刚入口王杰希心里就冒出一排省略号。他再定睛一看，果然，那菜盘里摆的不是别的，正是苦瓜。

 

他神情的变化叶修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就没漏下王杰希面前那盘苦瓜，此时叶修笑得倒是格外开心，怎么瞧怎么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王杰希伸手拿起小酒杯轻啜一口，试图借此压下嘴里苦瓜的味道，无奈这茅台酒是酱香型的，他总是嫌有股怪味儿，毕竟也不是多爱酒的人，如今苦瓜和茅台的味道混在一起，弄得他更难受了，却也只得忍着。

 

报应。都是报应。

 

白酒入喉的那一瞬间，王杰希这么想。

 

 

06/

 

学生会在文化艺术节期间举办了辩论赛，王杰希亲自带队上阵，精挑细选出其他三个辩手，讨论会接连开了两周，稿子也反复改了又改。

 

“王杰希，你稿子都准备好了？”

 

比赛那天，叶修侧头一边看着坐在他右手边不远处的隔壁班级，一边问着坐在他左手边和他紧紧挨着的王杰希。

 

“嗯。”

 

王杰希最后把资料翻了一遍，抬起头看向比赛场地，“辩论赛准备的要是太充分反倒没多大用处，主要还是靠临场发挥。”

 

他站起身，招呼其他辩手去比赛席，等几个人都纷纷开始走向他们的位置时，叶修突然伸手拽了一下王杰希的衣角，待那人低头看他，才调笑道：“给你加个油，要是赢了哥请吃饭啊。”

 

王杰希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上了比赛席，也不知道最后丢给叶修的眼神意思到底是“无聊”还是“好”。

 

辩论赛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王杰希并不是一辩手，作为三辩他是对方的主要攻击目标，却全程没有看过资料，只是在对方辩驳时垂下眼去，一副沉思状，意外的认真。

 

意外的英气。

 

隔壁班的女生明显被王杰希的从容不迫和博闻强识给征服了，与本班的女生迅速结成统一战线小声讨论共享有关王杰希的个人信息，叶修却没空管这些，他在底下当然不只是为了当个观众凑热闹，毕竟王杰希好说歹说把他拉来，不分配点儿任务可不是这位班长的作风。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字虽然潦草而且歪七扭八，但还是能辨认出上面记录的全是对方辩手话语间的漏洞。

 

为了吸引同学观看，学生会特意在辩论赛里多加了一个观众提问的环节，场外的学生有机会派一名代表向对方辩手提问。

 

“下面是观众提问环节，每方观众派出一个代表向对方一位辩手提出问题，时间为十五秒。请正方观众先发言。”

 

王杰希他们属于反方，二辩被点起来回答问题时比较紧张，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搁在桌上，显得有些束手束脚，尽管发言有些磕磕绊绊，也还算顺利，没有被对方抓到特别致命的错误。

 

“下面请反方观众发言。”

 

观众席上有个身影慢慢悠悠的站起来，手里捏着一张小破纸条儿，对正方提出了问题。

 

王杰希的视线同所有人一样，投向了叶修。

 

他一手插着裤兜，站姿随意，表情却十分认真，逐条分析挨个说明，条理清楚，十五秒钟的时间，叶修的语速直飚年级公认小有名气的体育部话唠黄少天，即便如此，在计时员按铃时，他的话还是只差一点没说完。

 

“抱歉，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五秒钟？”叶修对裁判和评委申请。

 

那边几个评委还没发话，对方选手却发起牢骚，“凭什么多给你们五秒？”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够观众席前面的学生和评委裁判，还有比赛席上的选手听见。

 

一时间场里有些安静，王杰希抿紧了嘴唇，虽然心有不甘，毕竟叶修的反驳和问题都非常犀利，但超时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他刚想说要不就到这儿吧，就听见叶修轻笑了一声。

 

“凭什么？谁叫你们的漏洞太多我都看不过去呢。”

 

虽然最后评委讨论的结果并没有多给叶修五秒钟，但就他之前抛出的问题，对方也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寻找事例填补缺漏，到底还是带上了一丝勉强的意味。

 

那一场辩论赛，王杰希他们班所代表的反方获胜，叶修也凭借一句“漏洞太多”的嘲讽，成了隔壁班一段时间内的敌视对象。

 

辩论赛结束的那个周末，王杰希在睡懒觉的时候被一通电话吵醒，他有起床气，一看来电显示是叶修就更加不客气，尽管带着刚睡醒时的鼻音听起来有点儿软，仍然没有挡住语气里那股浓浓的火药味：“你打电话干什么？”

 

那边叶修像是低声笑了一下，“还没起呢？都十点半了。”

 

“别废话，你到底要干什么？”王杰希的脸已经黑到不能再黑，打定主意叶修要是东拉西扯找他唠嗑他就立刻挂电话。

 

“别啊，起来吧，这不是赢了辩论赛吗，今天中午带你去吃好吃的，我请。”

 

叶修有点儿委屈地摸了摸鼻尖，他就站在王杰希家楼下，靠着单元门旁边老式的不锈钢宣传栏，今年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风一吹，阳光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温度。

 

等王杰希二十分钟后下楼时，站在门洞里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入眼最先注意到的是叶修脚上穿着骚包无比非常显眼的AJ，穿着休闲长裤，他上半身是件厚实的灰色短羽绒服，脖颈处围着一条黑羊毛围巾，把半边耳朵全数盖住，只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耳尖。

 

他百无聊赖地站着，微微仰头，视线落在对面楼房的顶部，王杰希顺着看过去，红色砖瓦，上面停着几只黑鸟。

 

他跨出门洞，叶修闻声转过头，看见王杰希自暗里走出，跟阳光撞了个满怀。

 

“去哪儿？”他问。

 

叶修看着王杰希，发现王杰希棕色的虹膜被冬日阳光照得通透，流光溢彩。

 

“去哪儿都行。”他咧开嘴。

 

 

07/

 

他俩换酒的小把戏没人察觉。

 

叶修早就做好了有人发现他喝的是雪碧接着强行换成酒的准备，没想到，尽管后来他和王杰希是众人的集火对象，但他真的靠着雪碧蒙混过了关。

 

没有换酒的王杰希却的确有些醉了，他双手握着酒杯，目光略微有些滞空地盯着自己的盘子，在一群耍酒疯闹腾的人里，竟也不算多显眼。他向来酒品好，没人搭理就待在一边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要是有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乖巧得很。

 

酒足饭饱，有些还没完全醉的人，嚷着要去唱歌，醉了开始耍酒疯的就跟着起哄，叶修只得定了包间，除去那些有事儿先走的，还有真得醉到起不来被几个着急回家的人给顺带拉走的，林林总总还剩下十个人左右。

 

叶修扶着王杰希，中学时代起王杰希就比他高一点儿，此时曾经的班长歪着半个身子靠在副班长身上，勉强还站得住，就被几个中学时代就出了名的多事鬼一起拉了去唱歌。

 

等王杰希坐在KTV的包厢里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他反应慢了几步，找了个小角落坐定也没人管他，王杰希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满脸通红，双目涣散，眼看着就要睡着。

 

有姑娘拿了话筒开始唱歌，老歌，人人都熟的调子，王杰希也知道，那歌调子不悲伤，刚开始听不会让人觉得难过，但是越听越揪心，歌词越品越有韵味。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

早已远去，

消失在人海……”

 

 

08/

 

王杰希手中转着笔，他面前的语文卷子已经写的满满当当，连作文的格子都占了全，偏偏在课外诗词填空那一题卡了壳。

 

“_____________，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一空他是怎么也填不出，古诗词这东西么，听过就是听过背过就是背过，若是不知道，那真的写不出来。

 

看起来他只能放弃这两分了。王杰希颇为不甘地用笔尾敲敲试卷的那一处空当，正巧下课铃响了，老师开始收卷，班里此起彼伏“等一等还没写完”的哀嚎声。

 

前桌女生偏科，语文好的没话说，平时除了写点儿风花雪月的句子，就是念一念那些缱绻的诗句，收完卷就有不少人凑过来，问她课外诗词的正确答案。

 

王杰希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课本，一边竖着耳朵听，前几题他都写对了，最后一空，填不出来的那一句，王杰希听见女孩儿嗓音清脆声音响亮地念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流光容易把人抛。

 

时间不等人啊。答案了然，王杰希这么想。人在少年，要惜时。

 

他愣神的当儿，有一片阴影覆过来，一只手伸着两根白净修长的指头，使了个巧劲儿，轻巧地夹起王杰希的书，随意翻了翻，王杰希不用抬头都知道，肯定是叶修。

 

“王大班长，诗句写出来没啊？”叶修翻了几翻看看王杰希做得一丝不苟的笔记，甚感无趣地丢还给他。

 

王杰希不恼，重新把书塞回包里，又抽出下一节课要用的课本，摇摇头：“流光容易把人抛那个，没写出来。”

 

“噢……我填出来了。”叶修龇牙，眉目间带着他一贯嚣张和得意的神采，却并不惹人生厌。

 

王杰希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慢慢抬起头冲叶修有些挑衅地笑了一下：“那不如咱俩比一比，谁考的高？考差的跑腿买一星期晚饭。”

 

叶修偏科语文不好也是众人皆知的，他本以为叶修会拒绝，却没想到那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看上去真有几分胜券在握。

 

王杰希有点虚，开始在心里打起算盘，万一叶修考过他了，他要拿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事实证明，王杰希的算盘还没开始打，叶修早就把计算过程和结果都写上了——语文考试成绩出来是周一，而从周一开始，校园篮球赛正式打响了第一枪。

 

比赛在晚饭自由活动的半个小时里举行，王杰希个儿高腿长，即便球打得没有班里几个天天打球的人好，怎么也得是往上一站摆架势唬人的。

 

这时候女孩子们往往自己凑钱给队员们买了晚饭备着，等他们一打完就纷纷送上去，根本不需要叶修去跑腿买，思及此，王杰希也是颇为无奈——叶修向来是个替补，比赛的时候就套上个球衣在场边溜达，顺带喊几句口号就完了的，毕竟几个主力队员都是天天和隔壁文科班的体育特长生一起打球的，能从头打到尾，根本用不着替补上场。

 

上半场结束，他们班领先四分，对方咬得紧，稍一放松也有可能把局面扳回，中场休息讨论完战术，在王杰希喝水的功夫里，叶修像个老头子一样，手插裤兜里头溜达到他旁边，瞅瞅女孩子们买来的丰盛晚餐：“我看也用不着我买饭嘛，勾销了勾销了啊。”

 

王杰希连叹气懒都懒得叹气：“你早计划好了是吧？”

 

“哪儿能啊。”叶修一脸严肃状，两只眼睛眨巴几下盯着王杰希无比认真恳切，“我是那样的人吗？不是嘛。”

 

王杰希不稀得说他，只翻了个白眼，把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往叶修手里一塞，“回头帮我扔了，看着我的饭，别跟别人的搞混了。”

 

叶修挥挥拿着空瓶子的手，“得嘞。我办事，您放心，啊。”

 

下半场打的实在是胶着。

 

中场休息并不能完全恢复体力，下半场大家都有些疲惫，衣服被汗水打得湿透，初春时节，风一吹果然还是有些冷，冻得人直打哆嗦。

 

叶修带着人给班里加油，王杰希仗着身高优势截下了对方向篮筐里投的球，迅速而准确地传给了队友，场面终于被牢牢把住，王杰希弯下腰，双手扶住膝盖休息了一下，看着己方又进一球，知道这局赢定了。

 

计时员吹哨，场地外一半是欢乐的海洋一半是愁云惨淡，王杰希代表全队同对方队长煞有介事地握了手，非常不走心地夸赞道：“你们打得很出色，但是我们更强。”

 

叶修在一旁听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么中二自恋的台词，亏王杰希说得出口。

 

人群渐渐散去，王杰希放慢了步子走在最后，叶修从后面追上来用手肘碰了碰他，把晚饭递了过去：“喏，可别再饿着你。不过刚运动完估计你这会儿还兴奋着，等一等再吃也行，反正我一直裹在怀里，还热乎着呢。”说着就又揣回去了。

 

王杰希看了一眼叶修，对于他不嫌弃菜味儿那么坦然把晚饭放进怀里的举动表示诧异，惊讶之余也忍不住有点小感动，毕竟想也知道，叶修是为了让他吃上热饭。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王杰希从叶修怀里拿过晚饭，吃了几口包子，肚子这才有了一点饿意，三下五除二把几个大包子全吃了。

 

“哎哎哎你倒是慢点儿……”叶修被他饿狼扑食一般地吃相吓到了，赶紧拍了拍王杰希的背。

 

他俩就在夕阳并不温暖的余晖里，并肩慢慢向前走去。

 

 

09/

 

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聚在一起当然要疯玩一把，在KTV里又灌了几瓶啤酒之后，有几个原本在饭店还没有喝醉的也开始抱着话筒鬼嚎。

 

叶修跟着一起嚎了几嗓子，瞥到角落里孤单一个人坐着的王杰希，就把目光收回来，又笑着附和两句，趁着众人都在玩儿一片混乱时，悄悄摸到他身边。

 

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把手背贴在了王杰希的脸上。KTV包间里空调开的很足很暖，此刻叶修的手也是热的，但跟另一个脸颊的温度比起来，还是低了点。

 

他拍拍王杰希的脸：“嗨，大眼儿？认得出我是谁不？”

 

“……嗯？”王杰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目光像是落在叶修脸上，又像是落在别处。

 

得，还真是喝多了。叶修叹口气放开王杰希，一屁股坐到一边，从桌上拿了一瓶可乐，打开。

 

他靠在沙发上，偏过头去看脸颊通红、将要坠入梦乡的那个人。

 

王杰希这些年究竟对他怀着什么心思，叶修心里跟明镜似的，可他迟迟没有回应。当然不是因为他讨厌王杰希，也不是他不喜欢王杰希，甚至可以坦白说，叶修的情感和王杰希是一样的。

 

他以前只是觉得还不到时候，但是他从没有告诉过王杰希，而本就没有什么成功把握的王杰希迟迟得不到回应，理所当然地认为叶修完全没有那种心思，干脆就此疏远，高中毕业后，就彻底消失在叶修的世界里。

 

“对不起。”叶修摸了摸已经睡过去的王杰希的头发小声说着，他的声音被掩盖在KTV的歌声下，没有人听得见。

 

“大眼儿，其实，我也一直喜欢你。”

 

 

10/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王杰希都觉得自己对于叶修的想法是不能表达出来的。

 

所有的小动作都可以归类为兄弟之间关系好的表现，但是偏偏叶修也总是有意无意的表达出某种讯号，就像他总记得王杰希吃饭的口味，记得他最常用的文具牌子。

 

王杰希总是劝自己这都是叶修的性格所致，他总是很细心，而且这些细节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他却克制不住地想，要是叶修也和他一样就好了。

 

不，还是不要和他一样。这样活着，太辛苦了。

 

所以一切就仅此而已，他们没有更进一步，没有更多的、跨越界线的动作。

 

高二过去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很多，期末考结束休息两三天，准高三的学生就要开始暑期补课的痛苦时光。

35度以上的气温，不停往下滴落的汗水，女生几乎人手一台小风扇，到后来就连男生也热得受不了，天气炎热，每个人都心情焦躁，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有空调的阶梯教室成了整个年级竞相争强的地方，阶梯教室的黑板上永远用白色粉笔写着某某节课某某班占用，在这种争抢里竟然也形成了一种秩序。

 

王杰希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班级占用的课时之后，看着占了右边一溜长的时间表叹了口气，这才周二，但是他们班预定这间教室的使用已经要到下周了。即便有了时间表，最近班与班之间还是经常因为教室的事情发生摩擦，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有班级因为协调不当打起来。

 

就在这时，叶修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小道消息，大眼儿，要不要听？”

 

王杰希把粉笔丢回粉笔盒，拍了拍手，侧过身子看着叶修：“你都说了是小道消息，可信度能高到哪儿去？”

 

叶修嘿嘿笑了一下，指了指黑板上的字：“这教室你都预定到下周了吧？用不着啦。据说，下周咱学校就放假了。”

 

王杰希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应该靠谱儿，我找外班人打听的，哎，就五班的黄少天，他那嘴，可能叭叭叭了，每回都中，这次应该也八九不离十。”叶修说完，像是为了确定似的，又重重点了下头，“嗯。”

 

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黑板上的时间表：“你这用的是玄学。嗯，靠谱。”

 

这回轮到叶修无语了：“我说老王，你还真整得跟神棍似的啊？”

 

“哪儿能啊。”王杰希淡淡道，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拉着叶修离开阶梯教室，“我前两天在办公室背书的时候，也听见别的老师说这件事了，就是时间还没定，现在看来，应该也就这两周的事情。”

 

叶修一听就挑起眉毛：“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是知道之后第一个就来通知你，合着你心里早就有谱儿。”

 

“这不是当时还没确定吗，我也不敢乱说。”王杰希闻言，心里一动，却习惯性地垂下眼睑，敛去了全部心思，再抬眼时，又和寻常模样没有区别了。

 

叶修没有放过他每一个神情的变化，见王杰希神色恢复如常，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说些什么，两个人就已经走到班门口，只好各自回了座位，也就无话。

 

一周后，果如叶修所言，学校放假，王杰希写的时间的确没了用处，由班长们的字迹组成的时间表都没了用处，但是每个人都急着回家，没有一个班的班长想起来，要去把黑板擦干净。

 

假期作业很多，叶修约了王杰希，，每天在咖啡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狂刷练习册，半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偶尔，他们其中一方会停下笔稍作休息，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另一个人，叶修会轻轻勾一下嘴角，王杰希会抿一下嘴唇，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奋笔疾书。

 

暑假过去，高三满天满地的试卷，倒计时的数字在不断变小，让王杰希几乎没有空再去想别的。

 

高三的日子很长，枯燥而乏味，每个人都想逃离这样高强度的生活，但是看着高考日期一天一天逼近，每个人又觉得高三的日子很短，一眨眼，这本练习册或许只写了二十页，但是一周就已经过去了。

 

坐在叶修前面的一个女孩子每天都在算还有多少天、多少个星期、几个月就要高考，算完之后哀嚎一声，再继续埋头狂做题。

 

    到后来，叶修刷题几乎已经刷到麻木了，日子是昏天黑地的过，不管外面是晴天还是阴天，教室里的日光灯永远都不关，就在他觉得这一片阴霾几乎再也散不去的时候，高考的日子到了。

 

直到考完最后一场英语，走出考场，他站在考点的校门口寻找母亲，看到她冲自己挥手的时候，叶修意识到——高中，过完了。

 

他和叶秋不在一个考场，叶母负责接他叶父负责接叶秋，上了车，叶母专心驾驶，叶修给王杰希去了一个电话。他和王杰希也不在一个考场，这两天叶修也无从得知王杰希的行程安排，也不敢问他考得如何，直到考试结束，他才敢打电话过去。

 

他们约好第二天出去看电影，叶修问他今晚回家打不打游戏，王杰希笑了一声：“不打游戏，今晚断网断电，我要睡觉。”

 

叶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行啊老王，不愧是你，也对，哥今晚回家也补觉去。”

 

挂了电话，叶修显然心情很好，他看向车窗外，天色有些暗下来，夕阳燃烧了一整片天空。

 

 

11/

 

王杰希酒醒得快，他的同学在KTV唱了一下午他就睡了一下午，再睁眼时，还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吼“朋友一生一起走”。

 

他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

 

叶修原本都快睡着了，察觉到王杰希醒来他也清醒了一些，从桌上捞过一瓶果汁递给王杰希：“喝点水吧。”

 

王杰希知道是叶修递过来的水，他还是下意识地接了，打开瓶盖，入喉甘甜冰凉的果汁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盯着手中的饮料瓶，王杰希默默地想，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当年的事情，他不想再提。

 

录取结果出来之前，他们还在一起，泡网吧、打电玩、看电影，等到录取通知书到手，王杰希拎起行李就走，换了外地的手机卡，跟谁都没打一声招呼。

 

那时叶修也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考驾照，没想起来问一句王杰希，结果等他再试图联系王杰希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早就离开本市了。

 

王杰希清楚地知道是自己选择了逃避，叶修是他暗恋了这么多年的人，他不可能轻易放下。

 

他和叶修初中在一所中学，初一时他们因为学校举办的活动相识，一开始王杰希对叶修并不感冒，没有什么好感，直到初二，在每一次相处的过程中他慢慢了解了对方，他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叶修就是喜欢，也不逃避，他当时只是想，能和他做朋友就很好了。

 

然而人总是贪心的，王杰希明白自己的感情不可控，于是他早就做好和叶修分开的打算，高考结束是他给自己的最后期限，他允许自己再靠近一点点，陪叶修度过录取结果出来之前最后的焦灼时刻，随后——

 

他就一去，再也不回头。

 

接下来整整八年，他都没有再和叶修联系过。

 

从初二到高三，五年，加在一起总共十三的时间，王杰希都没有忘记过叶修。

 

但他只能在再见时，轻声道一句：“好久不见。”

 

只是这一句话，就耗光了他积攒八年的勇气。

 

王杰希把饮料瓶放回桌上，叶修突然伸手，按住了他要收回的手腕。

 

他抬眼对上叶修的眼睛。

 

叶修随即讪讪地放开。

 

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上学时他知道王杰希的心思却从不点破，毕业后整整八年，他都没有尝试过去找王杰希。如今故人重逢，他对王杰希依旧像从前那般，仿佛已经是深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他趁着四周喧闹王杰希睡着时对他表明心意，如今看着王杰希那一双澄澈的眼睛，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要面临的问题太多了，家庭，社会，工作，谁给的责任他们都必须扛着，但是唯独他们不能对彼此负责，因为他们对这十三年的感情负责，就是对其他所有人的不负责。

 

他们不想屈服，于是一次又一次的在边缘地带彼此试探，享受这种隐秘的小动作带来的快乐与幸福，但是他们又不能反抗得太过激烈，只好苦苦守着这十三年，受尽彼此带给对方的煎熬。

 

高中同学终于玩得尽兴，唤醒睡着的人，彼此搀扶着向包厢外走去，叶修和王杰希并排走在一起，却一路无言。

 

在KTV的大门口他们告别，王杰希和叶修尽到了作为班长和副班长的责任，他们把所有人都安排妥当，看着醉汉们一个一个被接走，直到街边原本热闹的一群人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能自己回去吗？你喝得不少。”叶修问王杰希。

 

王杰希双手插进口袋里，点了点头：“可以，酒醒的差不多了，我定的宾馆就在这附近，我走回去就可以。”

 

叶修也点点头：“那回见，我走了啊。”

 

他招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的时候，王杰希突然叫住他：“叶修！”

 

叶修回过头，就看见王杰希微微翘起嘴角，冲他笑了笑：“再见，叶修。”

 

他们深深地对望了一眼，叶修挥了挥手，坐上车，关上车门。

 

王杰希目送着出租车远去，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冬日的冷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慢慢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衣领中。

 

十三年了。

 

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怀揣着各自的小心思，并肩行走在冬天的街道上，任冷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他们的十三年，无疾而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