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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日山活了一个多世纪,亲手送走了许多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其中当然也包括齐铁嘴。
齐铁嘴是在他怀里走的。张家人长生,当齐铁嘴垂垂老矣之时,张日山却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即使早就预料这样的结局,他依然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事实,但齐铁嘴安慰他,当初要是对这件事没有准备,他就不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爬满皱纹的手轻轻覆上张日山白皙年轻的手背,齐铁嘴摩挲了几下,笑了。
多好呀。他说。你还是年轻时的样子,那么秀气,一点儿没变。
齐铁嘴走后,张日山就几乎没有再笑过,当年的张副官接替张大佛爷的位子成了九门之首,凭借他的实力和地位,周围的人对他要么谄媚要么恐惧,不然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能交心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寥寥可数。
就算人死后会转世,张日山也从未奢望再见一次齐铁嘴。
他不是不想见,只是觉得,见到了,齐铁嘴也未必能记起来,更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份,见到了还不知道要给齐铁嘴带来多大麻烦。齐八爷上一世为张家甚至破了祖训,落得个不能与爱人白头偕老的报应,这一世又何苦让他再遭罪?张日山舍不得。
只是命运捉弄,那日竟然就要他在人海里看见转生的齐铁嘴。
张日山不敢暴露太多自己的情感,只能匆匆离去。克制自己,强迫自己离开齐铁嘴的视线,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派信得过的手下打听,终于得知这一世齐铁嘴的名字——齐桓。
齐桓,齐桓。张日山把这两个字念叨了一遍又一遍,久违地笑起来。八爷,你这个新名字可比齐铁嘴好听多了。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张日山没有再更进一步, 没有打扰齐桓的生活。他只是要了齐桓的住址,偶尔去看一看,见到他这一世安好无恙,便已知足。
他活了太久,更加明白做人不可贪心的道理。
张日山以为,他和齐桓,这般互不干扰,缘分至此,已是天大的恩赐。
然而上天似乎让月老牵了一回红线还不够,还要再牵第二回。
齐桓是雨天再一次遇见那个人的——只是这一回似乎相当狼狈。
齐桓被街头混混按在地上打得全无还手之力的时候,迷迷糊糊心想也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机会被活着送进医院,紧接着就感觉那帮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再然后就好像一个接一个地飞了出去,撞在不远处的墙上呻吟。
他费力地睁眼,就看见梦里的那个人,那个和他有一面之缘的人, 一身黑衣,站在不远处,淡然地拂去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人低垂眼睑,始终没有看过齐桓一眼, 转身就要离去,却被齐桓叫住:“等等!你难道不认识我吗?”
那个人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齐桓一边费力地想要赶快站起来去抓住那个人,一边牵连到伤口带来的疼痛竟就让他疼得撑不住身体。
不要走,不要走。我还没有来得及知道你的名字,我还没有来得及知道你是谁。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齐桓强撑意识双眼死死盯着那个高挑的背影,明明就在那里,可是他不回头,就仿佛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隔着一世轮回的暌违。
他不想让那人在他眼前再一次消失,但是大雨滂沱,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然后齐桓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副官,闭上眼睛,继续跟我走。”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条命交给八爷了。”
“八爷,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要是没想清楚,就不会做这个决定了。”
“就算不能霜雪白头?”
“就算不能霜雪白头。”
“佛爷你就放心吧,你家副官可是把命都交给我的人,我能对他不好吗?”
“我不是担心这个。老八,副官和你我不同,他身负麒麟之血,寿命远远超过常人,你……”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佛爷帮我这个忙吗?”
“但你这么做,把下一世的自己都搭进这浑水里去,值得吗?”
“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佛爷,你知道吗,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我不用算都清楚,未来啊,他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这一辈子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想再多陪陪他,亲眼看到那一天,就足矣。”
“佛爷呀,要我离去,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承受相思之苦,我怎么舍得。”
“真好,你还是年轻时的样子。我这张老脸,怕是你已经看腻了。”
“八爷!”
“日山啊,这一世,就这样吧。若有来生,若你我还能再见。到那时,你不要躲着我。不要躲着我。”
我可是改了命格,也想和你厮守在一起。一生不够, 我用两世,陪你在这浑浊谜题里走上一遭,也不枉你这般爱我。
齐桓睁开眼睛,入目处一片洁白,他抬手,摸到了一脸的泪水。
上一世的齐铁嘴, 翻遍了齐家藏书,终于钻研出个方法,强改命格,使自己转世入了轮回之后还能保有转生之前的记忆,只要有合适的契机,就能回想起一切。
但齐铁嘴到底还是只学到齐家学问的一点皮毛,齐桓仍然只是齐桓,他看见了齐铁嘴的一生,但对于他来说那就像另一个人的故事。 齐桓既不爱张日山,也不想去踏张日山现在正在淌的浑水。他只想踏踏实实过完这平凡一生。
有人推门而入,齐桓转过头,看见张日山穿着白T恤黑夹克和黑色牛仔裤,脚上踏一双皮靴走了进来。说实话,看惯了那人民国时期的打扮,猛然间换成现代装,齐桓还真有点不适应。
他暗自叹了口气:果然颜值才是最重要的,即便是现代装,这个人穿起来还是很他妈的帅啊。
张日山看见齐桓醒了,进来之后先给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然后一边找椅子坐下来,一边说:“你右臂骨折了。昏过去是因为没有吃早饭,低血糖。”
“哦……谢谢、谢谢啊。”想也知道肯定是张日山把自己背到医院的,齐桓龇牙冲他感激地笑了一下, 张日山看见他的笑容,又把眼睑垂了下去,沉默不语。
还是再见了。但是再见,又能说些什么呢?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齐桓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难道要说”嘿老铁我上辈子爱你爱的死去活来但这辈子不想爱了”?按照张日山先前揍那帮混混的情况来看,他要是动手自己恐怕就该死在这病房里了。
“你果然不是八爷。“张日山突然开口,把齐桓吓了一跳,他竟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八爷应该是背着我做了什么逆天的事情,不过,肯定没成功。”张日山说到这里,浅浅地笑了一下,带着些宠溺的味道,“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齐桓,我代八爷向你道个歉。跟我有关的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到此为止吧。你还是去过你普通人的日子,就当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
张日山说完最后一句就站起身,齐桓目送他离开,心说这人也忒霸道了,就算他说的就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也不能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人啊。
他看着张日山就要走出病房,突然叫住他:“喂!张日山!”
张日山停住脚步,回头。
齐桓的表情特别认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回算我欠你的,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的!还有,”他顿了顿,又说,“虽然我不是他……但是我能感觉到,齐铁嘴他真的,特别爱你。”
张日山的表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他只是长久地立在那里,默不作声,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齐桓有点近视,眼镜之前打架的时候被打碎了,他看不清张日山的眼底,就像是墨水滴入清澈的水中那般晕开淡淡的悲伤与思念。
而这思念积累的多了,染黑了他的瞳,再看过去,就只是最深沉的墨色,别无旁物。
良久,张日山才说了一句,谢谢。
他推门离去,病房里又只剩下齐桓一个人。他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困意上涌,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齐桓所不知道的是,张日山一直站在门外。从来强大到不可一世的男人仰起头,无力地靠在门边的墙上,抬手覆住了眼睛。
不要再相见了。
不能再相见了。
可是如果以后不能再见,为什么要让我遇见?如果以后不能再见,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让我看见啊。
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活得太久,这般独自一人被留在世上的相思之苦,他承受不来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