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寂

张日山还未追随张启山时，就听人说，九门有一神算，一手风水玄学，其中奥妙颇深。

可他第一次见到齐八爷时，却大失所望。

没有仙风道骨，没有超然脱俗，就是一怂包穷算命的。

少年心性的张日山难免失望，军装着身，站在张启山后头，军姿标准，神情态度不卑不亢，冰块脸和佛爷学了个十成十，心里头却委屈翻了天。

送走了齐八，张启山再回头看向张日山，少年的心思好懂得很，他也不提别的，只是似笑非笑地转一转手上的指环，道一句：“失望了？”

“属下不敢！”张日山眉毛一挑，凭直觉感觉要坏事，立马摆出十二万分恭敬的姿态，却不知自己心里想的早被张启山看了个透。

张启山笑了笑，拍拍张日山的肩：“好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记着，张家人不信命，但不代表他没本事。八爷，算命，那算的更是人心。”

一向把佛爷的话当圣旨的张日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此把这句话刻在了心上。

只是少年毕竟是少年，张日山虽然不是个只挑软柿子捏的，但八爷好说话也好欺负，没什么架子，日子久了相处多了，张日山也就存了点别的心思，常常挤兑齐八，也是报复齐八爷当初叫他失望而归。

于是齐八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了这个小兔崽子，非得和自己处处作对。

不过说齐八不心疼也是假的。张日山才多大岁数，就跟着佛爷走南闯北一路打天下，命里没有佛爷的一把三昧真火，却一样百无禁忌，眉眼灵动似游龙，骨子里又总带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老成稳重。

长沙百姓人人都夸这副官有本事，身手漂亮，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游走于派系纷争间也游刃有余，不愧是张启山带出来的兵，只有齐八瞅见过这张副官发愁时嘟起的唇，神态活像五爷家里养的那只大白狗委屈无措的模样。

于是齐八也常常提点着张日山，教他些做人处事的道理，给他出主意。

他略长张日山几岁，对着张日山便像对着自家弟弟般，偏生副官又是一副好皮相，心思又活络，对外人如何不说，却把齐八的软肋拿捏的一清二楚，不时讨个巧，于是齐八对着张日山，满心里都全是怜惜。

可张日山也有实在点不透的时候，每到这时齐八便骂一句“呆瓜” ，渐渐就成了习惯，张日山从不曾反驳，毕竟齐八到底是九门的爷，何况有时他也觉得八爷骂的对——干不好佛爷交代的事儿，不是呆瓜又是什么？

齐八长相不差，只是算命这行当难免不正经，他虽在九门之中，盘口却仅一个小香堂，没有哪家小姐瞧得上他，而他向来算人，很多事见得多了，心里自有一番豁达，孑然一身也未觉什么不妥，外人见了都道一句“八爷仙人独行”，以示对齐八算命本事的尊敬。

不过这话落进张日山耳朵里又是别一番意思。他有时爱把这话挂在嘴边挤兑齐八，少年的嘴对着亲近的人是口无遮拦的，齐八听着虽不舒服，却也知道张家那一套不信命的说法，便任他去了，只是每回都难免气上一气。

齐八私下里打探过张日山，张副官虽有麒麟血傍身，却不是张家内家的人，纹身乃是穷奇，和佛爷一样，都是凶兽。

得了答案的齐八放下心来，从此闲来无事便喜欢给张日山算上一挂，看看副官每日行程运势如何，反倒成了打发时间的乐趣。

张日山是不知道这一茬的。尚未磨去棱角时，佛爷不在他半分都不肯收敛，出手押了二爷的徒弟，听佛爷府上的人说他在牢里还跟陈皮打了一架，紧接着又放火烧了美国人的会馆，摆上一次鸿门宴，他忙的不亦乐乎，压根也没时间琢磨齐八每天都在怎么打发时间。

只是有一回，副官再道“八爷仙人独行”时，齐八却只幽幽叹息一声，不再同他争论。

那时的张日山不懂为何八爷做此一叹，只当他是受了什么欺负心情不佳，隔天就把长沙城里的地痞流氓街头混混挨个收拾了一遍，张启山问起来，他就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轻飘飘道一声“替八爷讨公道”，打那以后，再没人敢去挑衅齐八。

齐八再问起副官，副官就握着齐八的手，认真道：“八爷可是说好了要时时帮衬着曰山，曰山自然也要报恩的。”

再后来，齐八再握着张日山的手，二人便是性命相交了。

张日山睁开眼睛，天还未亮，他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黑暗。

人老了，就总想着回忆。

他恍惚忆起当年死人谷中齐八紧紧抱着他胳膊的样子，想起来幻境中的齐八握住他的手腕，却再也想不起，当时齐八手掌的温度。

他伸出手去，向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也不过当年初见，齐八一身长衫，玳瑁眼镜，斯文儒雅地朝他一笑。

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仙风道骨，超然脱俗。

只是……

张日山又把手收回来，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到头来仙人独行的，不是齐八，而是他。齐八那一叹，叹的不是受了欺负，而是叹张日山，人生茫茫，前路未知。

只是，八爷，这回，你松开我的手了。

曰山，自你离开后，便只能踽踽独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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