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日山不是个活得通透的人。
他固执地守着自己记忆里那一亩三分地,九门里的年轻人对他这个老古董有些看不懂,这个人活了那么多年了,依旧把佛爷的话奉若圣旨,他固执,又无法撼动。到底是旧时代的人,他们是这么想的。
倒是解雨臣多少看得明白些,他自小跟着二爷学戏,佛爷走后,副官常常拜访红府,解雨臣早就识得他,小时二爷同副官说话从不避着些什么,于是小解雨臣也就常常顺势听了一耳朵。
解雨臣初长成时,副官来红府的日子渐渐也少了,二爷慢慢老去,常常坐着摇椅,抚着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那是师娘在世时二人仅有的一张合照。
他照顾着年迈独身的二爷,看着这么多年容颜未变的副官再次造访红府,低头问好之时,心中也不禁生出徒有的悲戚来。
那是张日山最后一次拜访二爷,也是唯一一次,二爷支开了解雨臣,单独和副官谈话。
后来张日山离开长沙去了新月饭店,只在二月红作古时回来过一次,那时再见,都是物是人非了,九门的爷仅剩下霍家仙姑和吴家狗爷尚在人世。
解雨臣当时看见前来祭拜的张日山,就记起他最后来找二爷的那日。
张副官西装着身,依旧没有改变骨子里军人的气质,挺拔的背影渐渐远离之后,解雨臣来到二爷身边给他换盏茶,问道:“副官究竟和您说了些什么?”
二月红接过茶盏,摇了摇头,只是和所有的老人一样,开口前长长一叹,幽幽道了句话。
于是二人谈了什么解雨臣也终究不得而知,倒是二爷这句话他记在了心里。
吴邪制订了剿灭汪家的计划之后,他们彼此都感觉到,古潼京这一关,张日山那里绝对不好过,吴邪顺口就道:“你说这姓张的,怎么就能守着佛爷一句话这么多年,都不肯让步呢?”
解雨臣拨了拨盖碗儿里的茶叶,想到好多年前二爷的那句话,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师傅以前对我说过一句话,其实我觉得这句话不仅适合张日山,也挺适合你的。”
吴邪偏头瞥他。
解雨臣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不疾不徐地道:“人心,到底意难平。”
吴邪收回目光,也只好默然。
就像吴邪的意难平是张起灵,张日山的意难平,就是佛爷,和当年的九门。
吴邪和解雨臣所不知道的是,甚至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张日山曾经在多少次入睡前渴望自己睡得不踏实,做做梦,梦到过去的人。
梦一次,就足够他满足很久,怀念很久。毕竟记忆太旧了,不翻出来晒一晒,也许就没了。
而最心绪难平的时刻,也不过是一整颗心快要跳出来,他抓着自己的衣服,几乎都要透不过气,思念和负担重重地压在他肩上,而张日山想的,也不过是:若能再梦到他们一次,就好了。
他怀念佛爷拍他肩膀时的力度,怀念夫人灵动活泼的性子,怀念二爷泡的一盏茶,怀念二夫人的一碗面,怀念陈皮打架的招式,怀念五爷家那只大狗,怀念八爷小香堂里终日不散的香,怀念九爷赠他的良言。
可他终究是见不到了,张家人纵然有通天的本事,时间也不是他们能掌控的。
于是张日山把自己变成了时间。
他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像佛爷,受着二爷的熏陶开始听戏,墓里探路念得是齐家独门风水口诀,下棋是九爷的套数。
世间万物,意难平不过爱不得、见不得、守不得、等不得。
张日山的意难平,也大抵如此。
——————END.